生活中总难免百无聊赖的时候。忙碌了一个星期，总想在周日这天，找一个远离尘嚣的地方去清静清静，调整一下自己的心绪。按着这个想法，八月的一天早上，我约了两个朋友，一起去游黄州东坡赤壁。

本来，我曾经在黄州生活了几年，对东坡赤壁是最熟悉不过的了，为着遣兴，原不应该到那儿去。但仔细一想，盛夏酷暑之中，田野是早就无法呆下去了，只好上山去。西山原本方便，但居于西山脚下已有十多年，又没心思再去闲逛。至于东坡赤壁，黄州建市以来，我还没有去过，或许这次倒可以产生一点新的感受，也未可知。

这天早上，为了节约时间，少受一点烈日暴晒之苦，我们没有按部就班地去等轮渡，而是花了六倍的价钱，乘快艇过了江。踏上江堤，清风迎面而来，心情确实轻松了许多。我们一路谈笑着，直奔黄州而去。

来到黄州城西那座古老的汉川门城楼之下，望着残存的半截斑驳的城墙，我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沧桑之感。等到看见东坡赤壁新修的古色古香的园门，来时路上那种遣兴之意全都变成怀古之情了。我不由得后悔起来，应该先从东边上山来的。

因为说好是来游玩的，就该玩它个痛快。我便打起精神，暂时按下凭吊东坡遗迹之念，一心一意地同朋友一起游览。先是游二赋堂、醉仙亭、酹江亭，接着登问鹤亭、挹爽楼、栖霞楼。站在栖霞楼上，纵目远眺，远山如黛，江水如带，在一望平川之上的天空，点缀着几朵淡淡的白云。绿树入目，清风入怀，令人心旷神怡，宠辱皆忘，只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，多看一会儿。

乘着兴致方隆，我们便去赤壁矶头的湖上泛舟。上船后，我们荡起双桨，向湖心划去。这个湖坐落在赤壁矶下，是在原有的水塘之上经过人工开凿而成的，现在已经颇具规模。湖中绿水蜿蜒，湖西一带长廊连着一孔小桥；湖南一排垂柳，在清风之中，不时将几片黄叶抛入湖中。

湖上游人不多，只有两三只小船在水面上游弋着，不时从小船上送来一串串笑声。由于划船的功夫太差，小船总是不肯老实地按照我们的意愿前进，经常在水面打转，甚至撞到崖壁之上。然而，正因如此，我们才玩得开心。

忽然，一片红影掠入我的眼帘。定睛一看，是湖东陡壁上那两个红色大字——赤壁。此时已是日近中天，光耀人目。不知怎的，我仿佛堕入了时光隧道，产生了思维定格，满脑子尽是“壬戌之秋，七月既望，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”的梦幻意象。忽而“清风徐来，水波不兴”，忽而“山高月小，水落石出”，我竟不知此时此刻到底是夏天、秋天，还是冬天了。

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，我对苏东坡这位宋代的大文豪素有偏爱；作为一名黄州人，生于斯长于斯，我为黄州有了东坡赤壁这一文化景观而感到骄傲；而作为一位热爱苏东坡热爱黄州的人，我更因苏东坡与黄州的这种特殊渊源，增加了对苏东坡的敬佩和仰慕。我常常这样想，如果没有苏东坡，黄州会成为历史文化名城而享誉宇内吗？如果没有黄州，苏东坡会写出“两赋一词”这样流芳百世的千古杰作吗？也许正如余秋雨先生《苏东坡突围》所言：“苏东坡成全了黄州，黄州也成全了苏东坡。苏东坡写于黄州的那些杰作，既宣告着黄州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，也宣告着苏东坡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。”

说起苏东坡与黄州的渊源，还真是一个历史的巧合。宋神宗元丰二年（1079）七月，御史中丞李定、御史舒亶、何正臣等所谓新党人士，“专摘先生诗语以为讥切时政”，“愚弄朝廷”，上书神宗，“乞行追治”，于是形成了震惊朝野的“乌台诗案”。

当时赵宋朝廷里新旧党争十分激烈，苏东坡正是因此而主动请求外放，做了几年地方官。新党得势后，理所当然地排挤打击旧党阵营的人。苏东坡就在这种政治背景下被他们深文周纳，以莫须有的罪名所整垮。在御史台言官的压力下，宋神宗“批令御史台选牒朝臣一员乘驿追摄”，将正在湖州知州任上的苏东坡押解回京，关进大牢。幸好当朝要员张方平、范镇、吴充等人多方营救，苏东坡才免于死罪，被“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”。

就这样，苏东坡死里逃生，“他带着一个极小的官职，实际上以一个流放罪犯的身份走来，他带着官场和文坛泼给他的浑身脏水走来，他满心侥幸又满心绝望地走来”。苏东坡来到了当时还很荒凉的小镇黄州，过起了他一生中的第一次谪居生活。

谪居黄州，可以说是苏东坡人生的一个巨大转折。从元丰三年（1080）正月到元丰七年（1084）四月在黄州四年多的逐臣生活，使苏东坡对社会、人生的态度，以及反映在创作上的思想感情和艺术风格，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。

苏东坡在黄州，政治处境险恶如故，生活困顿与日俱增，精神苦闷沉重难当。他只有“深自闭塞，扁舟草履，放浪山水间，与渔樵杂处，往往为醉人所推骂”，那种沦落天涯的悲苦孤寂之感，难免会从他的心底滋生，在他的笔下反映出来。

然而，苏东坡毕竟不愧是一代伟人，他很快找到了排遣苦闷的精神武器。他以佛老“脱尘出世”的思想，来对待人生中的曲折坎坷，以佛老“静而达”的世界观，来保持自己达观的处世态度，保持对人生、对美好事物的执着追求。面对沉重的政治打击和思想压力，苏东坡没有沉沦。相反，他的思想却逐渐成熟，形成了随缘自适、达观豪迈的情绪，写下了一系列萧然旷达、超尘绝世的作品。

谪居黄州，是苏东坡人生的不幸，又是苏东坡人生的大幸。居黄期间，苏东坡在孤独寂寞之中，开始了对自己过去的人生经历的深刻反省，对自己进行着一种极其诚恳的心灵解剖。在黄州的四年，他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，无论是思想感情，还是艺术才华，都真正地成熟了。这种成熟，是“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，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，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，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，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，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，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，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”。

苏东坡贬谪黄州，也许是历史的偶然，但苏东坡在黄州实现其人生升华，则是历史的必然。苏东坡写于黄州的那些杰作，既宣告着黄州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，也宣告着苏东坡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。两方面一起提升，谁也离不开谁。

在九百多年后的今天，站在苏东坡曾经伫立过的山头上，俯看远处滚滚东去的长江；泛舟于苏东坡曾经浮游过的断壁下，仰望赭红的陡峭山崖，我不禁神思飞越，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那首千古传诵的名篇：“大江东去，浪淘尽、千古风流人物……”

是啊，人生的道路从来就不是宽阔平坦的，生命的长河也从来没有风平浪静过。当我们来到这个现实世界，就投入了生活的激流，会随着生活浪涛的翻卷而颠簸起伏。面对人生的艰难困苦与曲折坎坷，只有具备苏东坡这种旷达的人生态度，我们才不会被生活的苦难所压倒，才能够顺利地走完我们的人生历程，并创造出我们人生的辉煌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徐胜利

1994年9月14日于鄂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