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陈金国

我曾经为一位朋友写了一篇诗评，叫《环天壤间 情涌神会》，收录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、阎肃先生题写书名的《江山多娇》诗词集中。虽然是对朋友诗词作品的评价，也多少代表了我对诗歌艺术的一些看法。在那篇文章中，我引用了古人评诗的话：“诗是心声，不可违心而出，亦不能违心而出……故每诗以人见，人又以诗见。使其人其心不然，勉强造作，而为欺人欺世之语，能欺一人一时，决不能欺天下后世。”

诗在一个情字。“凡音者，生人心者也。情动于中，故形于声，声成文，谓之音。”《礼记•乐记》讲的虽然是乐理，但它又何曾不是写诗诵词者的钟爱?白居易讲：“大凡人之感于事，则必动于情;然后兴于嗟叹，发于吟咏，而形于歌诗矣。”的确，人禀七情，应物斯感;感物吟志，莫非自然。七情是文学创作的灵感之基，作诗要讲根情苗言。

诗歌中的情有“三界”：一为内心情之界，澎湃潋滟的情绪，荡气回肠;二为磨砺情之界，刻骨铭心的追忆，感同身受;三为天赋情之界，自度依韵的触发，沁人心脾。王夫之在《姜斋诗话》中说：“含情而能达，会景而生心，体物而得神，则自有灵通之句，参化工之妙。”情到深处是感悟。元代方回《仇仁近百诗序》：“气有所抑而难宣，意有所未易喻，时有所触，物有所感，事有所不可直指，形之为诗。”

诗在一个新字。唐代元稹赞扬杜甫诗云：“杜甫天才颇绝伦，每寻诗卷似情亲。怜渠直道当时语，不着心源傍古人。”夸杜甫喜欢直截了当地用当时的语言说，不是一味地依傍古人。

新的灵魂是神。明代茅坤说：为文不必马迁，不必韩愈，亦不必欧、曾。得其神理而随吾所之，譬提兵以捣中原，惟在乎形声相应，缓急相接，得古人操符而致用之略耳。而至于伏险出奇，各自有用，何必其尽同哉?

新的佳径是求。人唯求旧，物唯求新。清代李渔有言云：“新也者，天下事物之美称也……至于填词一道，较之诗、赋、古文，又加倍焉，非特前人所作，于今为旧，即出我一人之手，今之视昨，亦有问焉。”

新的本质是变。唐代孙过庭《书谱》谈到书法之千变万化时说：“观夫悬针垂露之异，奔雷坠石之奇，鸿飞兽骇之姿，鸾舞蛇惊之态，绝岸颓峰之势，临危据槁之形。”亦如王羲之所言：“字字别意，勿使相同。”

诗还在一个才字。清代叶燮曾说：“古今有才人之诗，有志士之诗……不必择人择境而能为之，随乎其人与境而无不可为之，而极乎谐声状物之能事，此才人之诗也。处乎其常而备天地四时之气，历乎其变而深古今身世之怀，必其人而后能为之，必遭其境而后能出之……此志士之诗也。”

明代屠隆有一画论很是精妙：“故善画者，师物不师人;善学者，师心不师道;善为诗者，师森罗万象，不师先辈。”才之最高者为意境。董其昌说：“以蹊径之怪奇论，则画不如山水，以笔墨之精妙论，则山水决不如画。”他还说：“摊烛作画，正如隔帘看月，隔水看花，意在远近之间，亦文章法也。”学诗须有才思，有学力，尤要有志气，方能卓然自立，与古人抗衡。

说到我本人，是个文学或者说是诗歌的逃遁者。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本来学的是中文专业，深受著名学者、南开大学教授罗振亚先生影响，攻读硕士学位时以中国现当代诗学为方向，毕业论文《现实主义：中国现代诗学主潮》在当时还是满有价值的。但是，一毕业就分到了石油单位，与石油勘探开发、炼油化工、管道运输等打交道。虽然从事的是新闻传播工作，可是离文学特别是诗歌相去甚远。

也许是骨子里还残存一些诗的梦想，偶尔也会翻看一些诗歌作品。像王蒙先生主编的年度文学佳品丛书中的“诗歌卷”，对其在传统阅读基础上打开文学多元空间、走向平民化、大众化的阅读路线，很是赞赏，特别是对不奇异、不乖张、不空蒙、不小资，平实、亲切、生活、现场的文学追求很是认同。

在自由诗中，我喜欢抒情的新诗，特别是仓央嘉措所写的诗。捧起《仓央嘉措诗传全集》，自然清新的感觉扑面而来，不免感喟：仓央嘉措一生是个难以捉摸的谜，也是一个永恒不朽的传奇。

1996年，我到藏北无人区工作了半年。曾经从那曲出发，三次去拉萨，目的就是想赶上藏族文化出版的高潮，多买一些图书。那时，买到了一本仓央嘉措的诗集，平装本很普通，有些粗糙，但一翻开，空灵的意境，深深地吸引了我。最近看的这本全集，则是个精装本。前言引了仓央嘉措的一首诗:那一天/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/蓦然听见/你诵经中的真言/那一月/我摇动所有的经筒/不为超度/只为触摸你的指尖/那一年/磕长头匍匐在山路/不为觐见/只为贴着你的温暖/那一世/转山转水转佛塔/不为修来世/只为途中与你相见/那一夜/我听了一宿梵唱/不为参悟/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……这样的诗，怎能不打动后人?

就我个人经历来说，创作诗歌是有题材基础的。我出生在穷乡僻壤之地，黑土地给了我对生活最初的认知和体悟。小时候家境贫寒，父亲含冤受屈，我小小的年纪就遭受两次严重骨折，哀怨在幼小的心灵扎下了根。后来高考连续失利，考上的大学与理想有着巨大的反差。可以说青春年华是在“寻寻觅觅，冷冷清清，凄凄惨惨戚戚”中度过的。

参加工作后，又奔赴偏远的农村支教，吃尽了苦头。考上研究生，毕业时已近而立之年，先后在河北、吉林、新疆、西藏断续工作长达十多年。仅塔克拉玛干大沙漠，我就进出过40多次，还曾经与联合国专家等组成的考察团横穿过罗布泊。在塔里木盆地边缘的一次直升飞机坠机中，险些丢了命;在青藏高原可可西里两次迷路，侥幸闯了出来;在安多，所乘的车翻入青藏公路下深谷一百多米深，弄得血肉模糊，好在大难不死。这些“倒霉”的遭遇，都成了我想写点东西的诱因。

这本诗集中的诗歌，绝大多数是我近期工作之余、早晚散步时，用手机写完发到微信圈里的，没有下过“吟安一个字，捻断数茎须”的硬功夫;诗歌的题材都是从生活的点点滴滴切入，抒发自己对世界的感受和看法;手法上，尽量不用晦涩的意象组合，也少用“人迹罕至”的情感宣泄，让人读懂就好了。明代的艾穆说过，“环天壤间，皆声诗之府。”这话道出了诗歌词赋的本源是“环天壤间”的真谛，用当下的话说就是诗词歌赋来源于生活，来源于外部世界，来源于内心积淀。

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，这本小诗集，如果能让看到的人有些感同身受，就满足了。

2019年7月北京